仙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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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天，清晨。

孤山小筑。

“请。”

“君复兄这里大好天地仙鹤，今日我也算是一扫凡忧了。”

素衣缓袍的男子眸光微动，眼睫轻垂，缓缓提壶，又斟了一杯茶，笑道：“王大人肩负天下事，自然是比常人忙些的。”

“罢了，到你这清净地，不谈俗事。”王大人看向窗外梅枝掩映处，一双白鹤衔了山泉水，各自曲颈，缓缓梳理着羽毛，“近来京中传闻，说仙鹤之羽，可救人于膏肓，亦可养人至长生。你日夜侍弄一双白鹤，不知这流言你可曾听闻？”

分明的指节轻轻端起青釉茶杯，茶杯未到唇边，倒先接了君复喉咙深处的轻笑声。他的视线从碧绿的茶汤，转向白雪覆盖着的还未开放的梅花，只是一瞬，便侧首斜睨着王大人黑底绣金的袖口。之后又缓缓抬眸，浅笑着看向面前人的双目，眼角却是一片清冷：“不过是些山野俗话罢了。”

五年前。

白鹤山庄。

一排水磨矮墙，墙内有小女孩烂漫的嬉笑声。白雪纷飞，一片冰清琉璃世界里，几株高出墙头的红梅愈发显得耀眼而绚烂。忽然墙内声音小了下去，渐渐地只能听见模糊的低语了。

“喂，”小女孩抱着怀中的白鹤轻声道，“那你快说说你是怎么会说话的。”

白鹤长颈微动，玄首款摆，天地间惟有雪声而已。

“说嘛说嘛！”小女孩晃晃胳膊，头上的三丫髻也跟着晃动了几下，煞是可爱。怀里的动物扑了一下翅膀，她忽地笑出声来。而后又压低嗓音道：“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我呢。”

“你先放我下来。”是个男声。声音清净幽远，难辨年龄。

“我可不上当了，你再不说，再不说我给你插满头的花。” 一阵风来，又是一阵梅花落。

白鹤这才缓缓道来。雪似乎也开始下的悄无声息了起来，仿佛是为了听清这奇异的对话。

第五天，午后。

孤山小筑。

“今日进来没看见你那两只谪仙鹤啊？” 王大人站在帘外看才开的红梅，高声向缓步走来的君复说道。绣金的袖口从黑色斗篷里漏出一角。旁边站着一个身量未足的男子，盯着远方走来的人上下打量。

君复拿了一捧红梅仙鹤，走至屋檐下，一面解了蓑衣抖雪，一面款声道：“王大人可是今日来的不巧了，我才纵了那两只出山玩去。”说着掀开帘子看向王大人。王大人会意抬步，君复和那男子紧随其后。

“这是我府新收的幕士，说是思慕林君雅气，愿来一见的。” 王大人卸着斗篷说道。

“久仰先生大名，在下周韵，特随我家先生，前来拜访。” 那矮小男子拱手说道。声音绵软，气息却足。彬彬文气，原是书生，手指上却隐约可见几颗老茧。细看时，眉青若画，唇朱似点，一双眸子炯炯有神，望向林君复。

君复轻笑道：“请坐。”

四年前。

白鹤山庄。

“你可是又长大了，”小女孩刚刚练完武，轻轻喘着气，“你再长大，大家就能看出你和其他白鹤不一样了。”

“无妨，我应该不会再长了。过几年我就可以和你…”

小女孩灌下一大碗冰水，往桌子上一放：“你刚才说什么？”

“刚习过武不要喝这么多水。”

小女孩撇撇嘴，长叹一声，走到交椅前忽的坐下，好像一团松软的棉花被人一下扔在地上，软塌塌的毫无力气。“你说这练功有个什么意思。爹爹说要让我强身健体，师姐说是为了独善其身，师兄又说些什么保家卫国的破话，也不知道听谁的。” 她晃着腿玩手，见无人回话，又自顾自道，“你知道吗，我今天偷偷听他们说到什么丞相了。你说我们是不是要管天下的事了，我们是不是可以下山了？每次都是偷偷下山真没趣，哪天能光明正大的出去玩就好了。”

“小师妹？你跟谁说话呢。”一身劲妆的少女推门而入，不苟言笑的脸上是微微的暖意。

“师姐！”小女孩跑上前腻在那少女身上，“又有好吃的了吗？”

第五天，夜。

孤山小筑。

“先生这里茶点甚好，今日叨扰先生了。相谈甚欢，不知日后先生可再欢迎晚辈？” 周韵看了一眼已经向山下走去的王大人，回首向君复轻声道。周韵站在帘子前，屋内的烛火透过窗纱笼罩在他身上，和天色皎洁映雪的月光交映，身上漾起淡淡的梅香。君复盯着他出神。

“先生？”

君复忽然低头眨了眨眼，长长的睫毛的阴影在脸上抖动了几下，抬眸时又戴上了他惯常使用的浅笑：“自然欢迎。”

君复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，抬帘进了屋。更了衣裳，斜卧在窗边榻前，伸手拿起桌上雕着梅花的玉簪，摩挲着出神。一双白鹤忽然从天边飞来，停在君复的房檐下。其中一只衔着一本书轻放在靠近房门的地方，又轻轻的用外面一层的厚帘子遮上了。另一只飞到窗棂边，用鹤喙轻轻叩了两下。然后两只又一起飞走了。

半晌，只见君复披着衣服走到门前，将书取了。窗外人影依稀，能听到的只有折竹声和书页沙沙声。

三年前。

白鹤山庄。

“仙鹤，” 小女孩躺着床上，怀中揽着白鹤，低声说道，“今天师兄不见了。大家都瞒着我，可是我听到他们说了。你说，我师兄还回来吗，他去哪了？” 白鹤张开翅膀拍拍她的小肩膀，并不做声。

“你会不会也突然跑了？”她又问。

“不会。” 白鹤开口了。

“你说师兄是离开山庄了，还是...还是出什么事了？会不会师兄他跟爹爹说了要走，我不知道？”

白鹤不说话。

“你会不会有一天不打招呼就飞走了？”

“不会。”

第七天，午后。

西湖湖畔。

素衣缓袍，踏雪而来。衣发飘摇，如仙临世。西湖边等候的王大人看到应邀而来的林君复的时候，就是这样的场景。

“王大人，” 君复微点了点头，目光不经意的划过站在一旁的周韵，“我是否来迟了？”

“怎会？你多年不曾下山，快来尝尝这里的茶比你山上的如何。” 王大人示意，君复谢过了。周韵前方带路，几人走入茶馆，径直上了三楼雅间。

茶点均已备好，几人落座品茶。

“王大人身居高位，迄今有五年了吧。”君复轻轻放下茶杯，轻笑道。

“整整五年了。”王大人端着茶杯，看着窗外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，”两年前我...生了一场大病，自此就未老先衰了，国事之外，更盼着身子也得撑得住啊。”

“大人可是说笑了。” 周韵道。

君复轻笑不语。

一时无话。

微风过，暗香浮动，枝影摇曳，君复素衣微动，周韵白衣翻飞，王大人的绣金在时有时无的细碎阳光下闪动。“今日天色不早，雪天山路湿滑，不如君复兄去我府上歇息一晚？” 王大人提议道。

“如此甚好。”

两年前。

白鹤山庄。

白鹤从山下飞来，直接飞进了小女孩的屋。不，现在已经不是小女孩了，当年的三丫髻已经换成了双环髻，豆蔻年华，应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。

“今日下山，我顺便买了件东西送你。”白鹤将一袋子点心放在窗前榻上，轻声说道。

“是什么？” 少女对着镜子眨眼睛，也不回头，看着镜子里的仙鹤说道，“你看我这个发髻是不是怪怪的？”

白鹤温声道：“不怪，” 展翅飞到少女面前，一枝羽毛悠悠落在梳妆台上，白鹤也缓缓落在地上，收了翅膀，“就是这个。是… 是令女子容颜永驻的，你且收好。”

少女了一眼羽毛，又继续看对镜端详。

“收好。” 温润的声音里添了一丝无奈。少女盯着镜子在梳妆台上摸索，摸到那跟羽毛，径直揣入怀中。

“今天出门要带着我送你的东西，千万别丢了。”

“知道啦。”

“我买…还买了件东西，等三日后你归来，我在西湖边上与你相见，那时再赠与你。” 白鹤不看她，侧首轻声道。

少女抬眸笑道：“是什么？我现在就要看。”笑容似早春梅花，临风盛放，一眼惊鸿。

第八天，早上。

王家府邸。

周韵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。

天色尚早，朦胧未亮。

周韵听到阵阵的叩门声，忙忙披衣开门。

“府里来刺客了。”

“王大人薨了。”

周韵听到人们如是说。

府里一团乱，周韵没看到君复先生。

可能是因为天色尚早吧，周韵心想。

总会见到的，周韵又想。

一年前。

西湖湖畔。

正值盛夏，苏杭一带最是闷热难耐的时节。

茶馆里新来了位说书先生，讲完一大段故事，黝黑的手拿起脚边斜放着的葫芦猛灌几口。喝完水把葫芦往地下一扔，举起粗麻布袖子一抹嘴，笑嘻嘻的露出一排微黄的牙齿，眼睛眯成一条深壑，继续说道：

“再话说这西湖之畔，孤山之里，住了位大才子，姓林名逋字君复。怪到他祖上也曾是官宦世家，早年间也曾游历江湖，可这年方弱冠就入了山。一不拘于官场之案牍劳形，二无心于妻妾之软语娇嗔，相伴者，梅妻鹤子而已。这林隐士本也是与世无争，可一年前突然名声大噪，结交的尽是些高僧名道。诸位客官，你道这他如何有这般能耐？且听我慢慢道来。倒不是因为他书画两绝，这原因啊，全从他那可令人长生不老的仙鹤上来...”

夏日的暖风轻轻的掀起三楼雅间的帘幕衣角，金丝一闪而过，却在烈日下格外耀眼。再看时，帘幕低垂，方才的金光犹如一梦。

傍晚，说书先生谢场后一路走到了茶馆约莫十里之外的地方，在一个草庐的窗边停下。一只骨节分明的素白的手伸出来，给了他一把金灿灿的碎金。说书先生弯腰谢了，这才又向城内走去。

第八天，早上。

王家府邸。

大堂。

屋边墙下站了一溜下人，都垂着脑袋，看不清神色。苏绣山水雕花檀木屏风后，依稀可见几个女人的身影。周韵坐在西边下首，脸色平静，看着堂内无言。另有一男子面西而坐。偌大一个堂间，只能听见女人家几声浅浅的抽泣声。

家仆领着君复走进大堂。衣角摩擦声和脚步轻踏声给堂内带来了几许生气。

周韵率先回过头来，站起身来轻轻的低头作揖，并不开口。一如既往的眉清目秀。

屏风后的女人声音更小了些。堂内的坐着的男子起身，向君复走来。

“居所内有歹人作祟，家父遇难，今日恐要招待不周了。家兄已陪同提刑司的人去检验家父尸首，稍后便来询问事宜，还请林先生、周先生暂留，待事情查清后便可离去。还请先生莫怪。”

“自当如此。” 君复在周韵旁的圈椅上坐了，又是一阵无言。

片刻。

走廊上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：“哪位是林先生？” 来者是一位剑眉方额，神色端庄的官员。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，眉目间依稀与王大人相似。

“正是在下。” 君复素衣轻拂，站起身来。

“你可是民间传言，梅妻鹤子之人？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大人，”提刑司背后的男子眉目含恨，怒声说道，“我就说不要和这人多话了。那现场白鹤已是铁证…”

提刑司剑眉微蹙，看向那男子。那男子愤愤的停了话。王大人的另一个儿子面露惊诧之色。周韵面有所思。

“白鹤？”君复挑眉问到。

“正是，” 提刑司道，“还请诸位移步一看。”

两年前。

西湖湖畔。

盛夏的清晨，熏风吹的游人懒于行动，茶楼里倒是宾客盈门。如果从茶楼雅间望下去的话，刚好可以看到花枝掩映处，有一个男子在西湖湖畔凝立，素衣缓袍，在风间翻动。风翻起他左边的衣袖，分明的指节中轻轻握着一枝雕着梅花的玉簪。男子黑发如缎，背影挺拔。从背面看去，只觉君子如玉，恬淡如水。绝然是不会发现他面上的焦急的。

三日之约，如今已是第四天了。

那根羽毛尚未有用过的迹象，可见那人是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了。

但，你在哪里？

突然，那男子毫无征兆的吐出一口鲜血，眉间大有不胜之态。睫毛低垂，右手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擦净了唇边鲜血。再抬眸望向湖面时，眸中尽是隐忍的痛色。

男子又在湖畔立到夕阳十分，才缓缓的向孤山走去，手里依然温柔的握着那枝雕着梅花的玉簪。

第八天，上午。

王家府邸。

王大人寝室窗户大敞，未到门前就已经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床上正正的搭着一块描金锦被，盖这一个人形凸起物。王大人面色红润，笔直躺在床上。君复淡淡的看了一眼，随着提刑司向门前走去。

“林逋先生一介书生，看到凶杀之场，是否过于平静了些。” 王大人的大儿子突然于君复身后厉声问道。

君复回头道：“林某虽一介布衣，但与王大人知己之情，不敢于此唐突。”

走到屋内，入目先是正堂请安会客处，左手里间是王大人寝室。入到里间，走至掀起的窗幔处，果然有一只白鹤落在床边。白鹤尚小，羽毛初生就已没有了光彩。鹤顶处殷红半褪，变成浅浅的水红色。鹤足却犹如耄耋老人的皮肤，皱皱巴巴，斑斑点点，说不出的古怪。

众人都不说话，等着林君复先开口。

未到君复开口，周韵先大叫道：“这不是林先生的仙鹤！我曾随王大人见过先生的仙鹤，正值盛年，光艳华丽，并非颓唐若此。况且林先生向来爱惜仙鹤，如何会有如此未老先衰之鹤？”

周韵看向君复，眸光水润。君复看向他的耳垂处，周韵似有察觉，侧首看向白鹤所在之处，举起手来挠了挠耳朵上方的头发，手心不偏不倚的挡住耳垂风光。

君复收回目光，看向提刑司：“正是如此。”

三年前。

白鹤山庄。

“爹爹说我鬼点子多，今天让把韶华漏的秘籍藏起来了。” 小女孩在没有人的房子里轻轻说道，“听说王丞相要我们山庄交出秘籍。爹爹说是丞相心思不正，还说秘籍是以失补得之事，不可以落入他手的。”

屋子内静静的，只有一只白鹤懒懒的趴在窗边。

“你最近越来越不爱跟我说话了。”小女孩嗔道。

“不是不爱和你说话，” 白鹤突然开口，“我怕是快要升仙了，最近时常懒怠贪睡。”

“升仙？” 小女孩大眼睛眨呀眨，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，“你是要回天上去了吗？”

“若是得当，恐怕还需在人间一年的时间。”

“你说好不会走的。”

“我可以多陪你几年。” 白鹤飞到她身边。

“这是哄小孩子的话呢，” 小女孩揽过凑上前来的白鹤，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它的羽毛，“我听大人说升仙就是变成白鹤，飞走啦。”

“人升仙是变成白鹤，我已经是白鹤了，还怎么变成白鹤？” 白鹤轻笑道。

“难道你变人不成？” 小女孩停下梳理羽毛的手，睁大眼睛看着它笑道。

“到时你一看便知。” 白鹤轻轻舒展了一下翅膀。

第八天，上午。

王家府邸。

“既如此，本官先回去研究一二，明日再来。” 提刑司收起记录册，向众人道，“此案疑点颇多，王大人虽面色康健，身体毫发无损，内里确是五脏尽碎。两位公子及周先生虽能够互相证明在王大人死亡时正于大堂夜饮。但周先生出去更衣的时间恰与王大人死亡时间接近。虽说时间不长，仍有巧合之处。至于林先生，虽白鹤与你无关，但你自称早早回房休息，却无人可加以证明。两位固然不是习武之人，犹恐有接应之嫌。故而还请两位在案件查清前，暂留王府。”